在文学叙述中,细节甚至具备化虚为实无中生有的神奇功效。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就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之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跟着走红。因为大家认为莫言获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接地气,拥有足够的民族性,而他的魔幻手法则来源于《聊斋志异》而不是《百年孤独》。
这两部小说是好像都可以贴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但在我看来,这是两种方向相反绝然不同的魔幻现实主义。
《聊斋志异》当然有“魔幻现实”的叙述,这种叙述与中国古代的志怪与传奇颇有差异。细读《聊斋》不难发现,蒲松龄的志向不仅仅是讲述一些鬼怪狐仙的魔幻故事那么简单。《聊斋》的原创性与艺术性在于:蒲松龄有意识地自觉地要把这些魔幻故事叙述成现实故事。他的叙述其实是一种语言魔术:把魔幻变成现实。
蒲松龄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答案是:细节!
正是频频运用细节化叙述,蒲松龄为自己构筑起并不存在的现实性情节与诱导性过程,并利用语言的准确性本身所具备的真实性与幻觉效果,最终把魔幻叙述成了现实。我们只要看看《画皮》里被掏了心脏的人怎样成功地死而复活,差不多就能解密蒲松龄的细节化的语言魔术:
“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你看,蒲松龄特别擅长感官化表达,通过对视觉、触觉与味觉等细节化叙述,给读者以真实可感的幻觉般的效果。除了运用大量准确的及物动词,他喜欢用拟声词和象形词,也喜欢用谐音词和双声叠韵词,还格外喜欢用带“然”字的词汇(庄子与陶渊明也都喜欢用“然”字),这样的词汇自有一种生动性与具象感,如本篇中的“烟然”,再如《林四娘》结尾那段,就可以找到“惨然”、“怆然”、“湮然”、“潸然”四个同类词。正是利用这些强烈地作用于读者感官并特别能够构建细节的语词方式与修辞,蒲松龄最终把子虚乌有的事情叙述得绘声绘色维妙维肖(复活之后的那句补缀“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真乃佳绝,体现了蒲松龄写作的细致之处与惊人之处。让我想起了尤瑟纳尔小说《王佛保命之道》中砍头复活的徒弟脖子上的那条红色围巾)。
而《百年孤独》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马尔克斯压根儿不想写什么神话或鬼怪故事(所以他本人并不怎么认可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他要表达的是拉丁美洲的历史与现实,是人性的复杂与生命的孤独。他的文学抱负是通过卓绝而又别开生面的叙述,让自己讲述的现实故事具有幻觉一样的匪夷所思的魔力与神性。他的文学方向是:把现实叙述成魔幻(让现实跋涉变成魔幻飞翔,让现实之真拥有魔幻之魅)。
蒲松龄做的是竭力拟真的工作(落实到语言上就是尽可能细节化),生怕读者不相信那些狐啊仙啊鬼啊是真的;而上帝一样自信的马尔克斯则要发明一种崭新的文学叙事与文体(这种文体的魅力远不止细节化),颠覆读者原有的真实性观念,拓展读者的想象力的边界,创造出独特的现实魔幻性与艺术可能性,从而刷新读者的阅读眼光,震撼读者的内心。
我认为,莫言在小说的题材内容上(如《生死疲劳》的轮回结构),在语言表达上(如象声词叠韵词等的频繁运用),的确吸收了《聊斋志异》的诸多文学营养。然而,当初解放了莫言的想象力与小说观念、并使他的小说创作拥有足够的现代感与先锋性的,无疑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而非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正是马尔克斯的魔幻叙事,启发了莫言,即使是抗日战争的老故事或现实题材照样可以写得那么神采飞扬如魔似幻。
如是,才会诞生《红高粱》。
来源《北京文学》年11期《细节之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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