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丰乳肥臀》,我们就会知道,莫言是一个求真的写作者,是一位令人敬重的有良知的作家。莫言的小说中,有着最真实的历史的血雨腥风,有着最真实的中国社会现实,有着中国社会底层弱民的最真实的苦难与挣扎。
上官鲁氏——“我”的母亲,笔者以为,应该是中国的所有母亲的真实写照。她一人独力支撑,除了抚育亲生的八女一子,还有司马粮、司马凤、司马凰、鲁胜利以及孙不言和上官领弟的两个哑巴孩子。司马凤、司马凰,还是两个孩子,在土改中被极左领导下令处死,孙不言的两个哑巴孩子,在“大撤退”中被乱枪打死。战乱不休,生活动荡,饥寒交迫,备尝人生的艰辛与苦难。她在土改中被捆绑批斗过,后来,忽而在政府的“关心帮助”下与自己女婿的哥哥“结婚”,忽而又成为“革命烈属”,忽而又成为“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在大饥荒年代因捡了一个红薯而被野蛮殴打,因为发明了吞吐豆子的方法而救活了一家人的性命,当然也付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避免托累母亲而跳河自杀的惨痛代价,晚年去世后,差一点连一块安葬墓地都没有。苦难孕育伟大。这样一位母亲,曾经生活、挣扎于大地,她的博大、包容、坚毅、忍耐,她的对于生活的判断与坚持,来自生命的深处,来自伟大的母性之爱。母亲,就是生命的大地。而我们这个民族是如何对待母亲的?缠脚、战乱、饥荒、结育以及其它种种人为的摧残……读莫言的作品,若能促使我们学会自我反省,自我批判,那就算没有白读。
司马库,“高密东北乡”的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他铁骨铮铮,豪情万丈,为人仗义,刚强自负;他率性好色,但又绝非玩弄女性。他是功勋卓著的抗日英雄,在国共之争中,最终落败,成为“十恶不赦”之人。司马库这一形象,具有一定的历史性、现实性及悲剧性。
《丰乳肥臀》中,还有一个洋牧师,名叫马洛亚,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马洛亚,是和莫言笔下的中国男人绝然不同的一个人。他正直勇敢,待人诚恳,温和善良。他始终如一地信仰着他的上帝,最后以跳楼自杀抗议黑驴鸟枪队的凌辱。马洛亚的信仰和精神,照亮了我们内心的黑暗。
上官金童,是贯通整部作品的一个重要人物,是历史与现实的见证者。他是上官鲁氏和马洛亚所生的土洋结合的一个“杂种”,有着碧发蓝眼的西洋皮毛,但内里却有着浓厚的阿Q的幻想与懦弱。上官金童身高体健,却有着强烈的恋乳癖,四十岁了,还是个只有吃了人乳才能活转过来的“老婴儿”。他身上有着“母亲”所有的寄托与希望,但实际上,他又是母亲的终生托累。上官金童,有着深刻而普遍的象征意义。
司马粮,司马库的儿子,是改革开放初期产生的暴发户。鲁胜利,是老革命家鲁立人与上官盼弟的女儿,后来由银行行长而升为市长。这两个人物是改革开放初期原始欲望暴发、资本与权力交媾产生的怪胎,他们胆子大,敢冒险,穷奢极欲,贪得无厌,相信金钱能够改变一切。司马粮与鲁胜利的产生,具有深刻的历史与现实原因,他们的前途,只能是黑暗与毁灭。
《丰乳肥臀》的主要内容从抗日战争写起,实际上有些内容上溯到了清末民初,一直写到了改革开放的初期。整部作品以纵横澎湃的笔势、汪洋恣肆的风格、沉郁激荡的感情,描绘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与现实的宏阔画卷,生动真实地再现了历史风云与社会现实,成功塑造了众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善恶美丑,表现了作者对历史与现实、民族与国家、人性与道德的诸多深刻思考。
读莫言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他的笔下,男人,大多萎琐、病态、丑陋、外强中干;女人,大多敢爱敢恨,敢于追求,敢于担当。这,其实也是符合历史与现实真实的。我们想想曹雪芹笔下的男人女人,想想鲁迅笔下的男人女人,想想我们的社会现状与生活实际,也就能明白八九分了。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社会,封建意识及种种陋习观念,比如官本位、小圈子、裙带关系、玩弄权术、自私自利等等,可谓深入人心。封建主义思想者暴戾恣睢,嚣张蔓延,必然制造病态的社会,制造丑陋的男人。上官福禄、上官寿喜被砍死,孙不言被打死,其中都有值得思考的意义。莫言笔下的人物,无论男女,最后绝大多数都死得很难看。为什么?因为没有宗教信仰,没有人生的寄托与追求,就像那苍蝇蚊子,到处乱飞,飞到哪算哪,死在哪算哪。莫言的作品,继承了曹雪芹、鲁迅的文学精神,高扬人性的真善美,揭露人性的阴暗与丑陋,这是极其可贵、极其难得的。
北京师范大学童庆炳教授曾接受媒体采访,他说:“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美就是美,不美就是不美,他很真诚的,莫言是值得我们信任的,也是值得我们敬重的……”读莫言的作品,找不到虚假、造作的东西,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做人的良知与为文的真诚,是一种铁肩担道义的精神力量。
评价莫言的作品,可以谈语言、结构,可以谈魔幻现实主义,可以谈思维逻辑,但如果撇开那种震撼人心的现实主义精神,则无异于舍本逐末。我们读莫言,如果读懂了其中直面现实的精神力量,那就算真正进入莫言的作品了。
当然,莫言的作品,不足与缺陷肯定是有的。比如,那种不加节制的肆意渲染。鲁立人的部队要反攻,司马库的国军即将败亡。之前作者用了大段的文字,大肆铺陈,写种种不祥之兆,实际上,其效果适得其反。其实,我们都有这方面的体验,无论个人家庭的重大变化,还是社会与国家的巨变,往往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瞬间悄无声息发生的,哪有那么多的征兆啊!再说,发现征兆者,那也是极少数的特异之人,绝非凡夫俗子。商鞅说:“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意思是说,愚笨的人,事情发生了都不明白何以发生,而智慧的人,事情尚未发生,就已经发现了先兆。须知,生活中,毕竟还是普通人居多啊。我们读《红楼梦》,读鲁迅,读外国名著,当然也有渲染,但那都是多么的俭省,多么的节制,仿佛信手写来,水到渠成,真的是做到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莫言作品中不加节制的文字,还有不少,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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