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新近的小说《等待摩西》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原名叫柳摩西的人,在青少年时期,因动乱的局势,聪明地采取了自保的方法,他把自己的名字由柳摩西改成了叫“柳卫东”,他有一个爷爷,名字叫柳彼得,是一名老基督徒。
柳摩西不但自己改了名,还建议爷爷改名为柳爱东,以此自保。但柳卫东的建议,换来了他爷爷两个大耳刮子,爷爷为了信仰不愿妥协。“文*革”期间,爷爷因信仰遭到批斗,柳卫东也参与,他甚至跳上土台子,扇爷爷耳光,但柳爱东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
柳卫东因批判爷爷赢得了信任,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即便如此,他还是因为爷爷基督徒的身份,被拒绝入伍当兵。后来他与大他五岁的马秀美结了婚。马秀美不惜与“林业工人”未婚夫悔婚,而且赔人家大笔钱款,最终和柳卫东结婚,过着清贫的日子。为了这场恋爱,两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改革开放后,柳卫东借此东风,一跃成为一名企业家。后来柳卫东失踪了三十多年,有人说柳卫东在外地养了小老婆。当然这些说法都是一些传闻。在柳卫东失踪的这三十多年里,马秀美靠捡破烂收废品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直到年,作者以第一人称“我”得知柳卫东回来了,再次到访柳卫东家,想看看他,问问他,当初为什么走,如今为什么又回。作者写道:“马秀美迎接了我,告诉我他现在又改回了名字,叫柳摩西了,与教友在谈事情。”
在刻画柳卫东的妻子马秀美时,我们看到她是一名虔诚的信徒。莫言在小说中写道:“我听我的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说,东北乡所有的教徒中,没有比马秀美更虔诚的了。每次做礼拜,她都热泪横流,失声痛哭。她跪在耶稣基督画像前,往胸口画着十字,嘴唇翕动着,嘴里念叨着:主啊,保佑他吧,保佑这个迷途的羔羊吧……”
这篇小说无疑变了个法地重新讲述了一个类乎《圣经》里“浪子回头”的故事,今天的基督徒以及思想右倾的人们自然是很乐意用这个小说故事来解释、旁证他们所信仰或所反对的东西的。只是,当基督徒们津津乐道地拿这个故事来说明它们的信仰的时候,他们却意识不到,他们可能上当了。因为一个人倘若对基督教文化精神有着深入的理解的话,就会发现:这部小说与其说是“等待摩西”,不如说是“杀死摩西”。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柳卫东在文*革中那“六亲不认”亲斗爷爷的表现之精神源流。
“六亲不认”绝非中国文化传统之固有,倒是在基督教的《圣经》中,耶稣说:“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马太福音》)耶稣这话的意思是:另有一种伦理——亦即属天的伦理——大过人的伦理,而福音的性质、即在于用此属天的伦理置换属人的必然败坏的伦理。众所周知,从西方传来的gc主义意识形态绝非阳光下的新事物,其内在“法理”其实直接源于《圣经》(这一点为俄共总书记久加诺夫亲口确认)。gc主义价值观与《圣经》的价值观的区别,仅在于前者用地上现实的天国代替后者天上抽象的天国而已。(此替代是否正当而合理,则属另一问题,姑且不论。)基督徒应当和父母亲属“斗”,因为天国大于家庭伦理。布尔什维克应当和父母亲属“斗”,因为建造地上天国的理想大于家庭伦理。故“为主的道抛家”或而为革命而六亲不认的事情,在基督教世界或共运史上是屡见不鲜且顺理成章的。革命者不会认为六亲不认是一种恶,与基督徒不认为六亲不认是一种恶,有着共同的逻辑依据。
我们再看所谓“摩西”这个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在基督教的语境中,摩西意味着“出埃及”(亦即从既有伦理秩序的“出离”。有学者孙隆基氏写过一本名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的书,将西方文明归结为四个字:“走出旷野”,将中国文化也归结为四个字:“回归桃源”。这一总结可谓十分精妙。如果说,基督教文明之核心精神,即从既有伦理秩序的出走的话,儒教文明的核心精神,就是向原有伦理秩序的回归。所以,在基督教文明看来,六亲不认是何其地顺理成章;在儒教文明看来,六亲不认简直就是悖天叛道。从这个逻辑去梳理,就会明白,文*革中批斗亲人这类的事情在儒教价值观看来是绝难容忍的恶行。但在基督教价值观看来,则再正常不过了。难怪有西方人在谈到文*革的时候,说文*革的发动者的动机其实很“西方”。
所以,当莫言在小说里安排柳卫东亲自批斗其爷爷,此举恰恰合乎基督教文明的内在逻辑。而安排柳卫东把名字改回到“柳摩西”、且回归到家庭伦理的怀抱的时候,这已经意味着“柳摩西”背离了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内在逻辑、向儒家伦理投降了。———这难道是一篇讲基督教信仰“战胜”gc主义意识形态的小说吗?非也,这是一篇儒家伦理打败基督教信仰的小说!对此,作者莫言是否具有高度的自觉,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小说中对柳摩西守了三十年活寡且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的老婆马秀美的描写是这样的:“我想象中她应该腰背佝偻,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样木讷,但眼前的这个人,身体发福,面色红润,新染过的头发黑得有点妖气,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小说安排“主的恩典”拯救了马秀美的不幸。这段描写的潜台词似乎十分明确:在儒家伦理断裂的地方,儒家文明难以保证一个小妇女不沦为“祥林嫂”,但基督教信仰却足以在人们心中起到某种神奇的“化学作用”,让其“眼睛里闪烁着幸福女人的光芒”。我不怀疑基督教信仰真会起到这样的“化学作用”。不过,我的心告诉我,这种小妇人式的“幸福”、仍然是“桃源”式的幸福。不带半点“旷野”中的神圣和超验。
李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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