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自我更新莫言小说蛙的别现代主义

来源：《都市文化研究》年第2期。

作者：杨增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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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蛙》以“娃”为中心，描述了改革开放前后高密东北乡的农民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从对立冲突走向和谐共谋的社会现实，前现代的传宗接代思想、裙带关系、人情关系不仅仅是对立冲突的根源，而且在资本的推动下成为链接各方利益的纽带，使得各方利益和谐共谋。但是这种和谐共谋并不是现代自由、平等、法治社会的标志，而是别现代社会的表征，别现代主义基于对别现代社会现实的批判，通过自我更新建立真正的现代社会，在莫言看来，别现代主义的自我更新还得从“人”做起，从解放人、尊重人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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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莫言小说《蛙》的别现代特征

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进化的情形，却有两种很特别的现象，—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古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而这种新的来了旧的并不废去的情况在当下被王建疆教授概括为“别现代”。王建疆教授认为：“别现代是关于特定历史阶段和社会形态的新的表述，来源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既有现代因素，又有前现代因素，也有后现代因素，但同时既不是现代，也不是后现代，更不是前现代的现实，是一个混合杂揉的时代。”别现代的提出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现实。

莫言的《蛙》通过东北高密乡所发生的故事展开中国社会巨变的历程，揭示了中国当下社会形态的别现代性，深刻挖掘了中国在急剧转型的过程中，前现代、现代、后现代观念从对立冲突到和谐共谋的原因。高密东北乡的发展进程是中国社会发展的缩影，是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特殊阶段。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其混杂性。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引进了西方先进的国家管理制度，以期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平等的现代国家。但实际上，在广大农村人们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前现代。从莫言的《蛙》中我们可以看到，国家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而采取了强制的手段去控制人口的增长，而这与农民传宗接代的思想是相抵触的。尽管市场经济的不断深人使得中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物质现代化，但这也并没有彻底改变前现代人情关系、裙带关系及其思维方式对现代制度的渗透。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辩在这个故事中我们既能看到前现代遗留的思想又能看到现代思想的强制深人，同时还有后现代思想的影响，三者之间既对立冲突又和谐共谋。

莫言《蛙》以计划生育这一国家政策为视角，描述了别现代社会的对立冲突与和谐共谋。计划生育作为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国策在实施初期激化了农民和实施者之间的矛盾冲突，体现了别现代社会初期的对立与冲突，在对立冲突中解构了传统文化对生命以及生育观念的看法。莫言《蛙》通过姑姑与超生村民所做的斗争，展现了传统的思想与现代国家秩序的强烈冲突。在国家看来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质量。姑姑作为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强有力的实施者坚定不移地执行组织的决定，但正是这种决定触及农民的根本利益，因为在中国农民的传统思想里生儿育女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在“重男轻女、养儿防老”思想的影响下，没有男丁意味着断子绝孙是会被人瞧不起的。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中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血缘宗亲和对自己血脉的延续，尤其是对儿子的强烈渴望：

张拳嘟哝着：“谁敢绝我张家的后，我就跟谁拼命。”

王仁美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大叔，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没能为你生儿子，是我的遗憾。我为了弥补遗憾，找人为你代孕，为你生儿子，继承你的血统，延续你的家族。你如果想毁掉这个孩子，我就死给你看。

中国的计划生育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展开的。在民主革命的推动下，中国从封建社会进人到了社会主义社会，现代思想以一种强制的手段挤压进中国的旧制度、旧思想中，因而就造成了前现代封建思想的残余与现代思想的并置，而计划生育正好激化了二者之间的矛盾。正如文中姑姑所说：“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这正点破了造成这一冲突的根源在于，封建思想的痼疾在中国广大农村地区的难以救药，农民没有现代民主与理性的思维，有的只是血缘宗亲的传统思想。

现代精神必然要贬低直接相关的前历史，并与之保持距离，以便自己为自己提供规范性的基础。然而，在中国强大的文化基因影响下，现代精神为自己所提供的规范的原则只能是浮于表面，计划生育以一种强制髙压手段，控制了人口的增长，但这并不是以民众的自我觉醒为基础，相反，在民众眼里，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因此，对于计划生育所造成的结果，农民除了咒骂之外，认为这是命运的选择。正如蝌蚪与父亲的对话所示：“其实也不能怨姑姑，她也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有怨她，父亲说，这是命。”计划生育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人口的增长，达到了预期的结果，但是民众的思维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人口的控制是一种被动接受的结果。

改革开放的深人使得市场经济在中国快速发展，资本成了社会发展的中心，社会发展开始出现多元化的趋势，金钱与权利的巨大功能导致那种并没有被突破的重男轻女、裙带关系、人情关系等前现代思想的抬头。为了维护经济的发展以及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在一定程度上潜规则变成了别现代社会中各阶层之间维护彼此利益以及社会和谐运行的条件。所谓潜规则也称为“游戏的规则”，是指没有显现出来但已是心照不宣的某些规矩，不成文、不公开，却在各自的领域内得到大多数人的默许和遵守成为相关法律法规之外的另一套行为准则和规范。各行各业游离于法规之外的“行规”和“惯例”，实质是非规则、反规则，“拿不上台面”“见不得阳光”。莫言以讽刺的手法揭露了别现代社会的种种潜规则：卫生院的院长靠送礼拍马屁上位，官员以及有钱的资本家包二奶甚至三奶，保安想换工作也靠裙带关系，国家机关保护着违法的“代孕”机构，这种前现代的权力、人情关系破坏着社会的公正有序。但在以金钱、权力、人情为媒的潜规则下，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得到了平衡，正是在这种各方利益均沾的情况下，别现代社会呈现出了和谐共谋的状态。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国社会现代化的畸形，看似现代化的物质世界背后却暗含着不可见的前现代的影子。从莫言的《蛙》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广大农民在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下传宗接代、重男轻女、命运轮回等思想依然盛行，而这无疑是中国未来发展的绊脚石。尽管国家期待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公平、法治”的社会，但是善于调和的中国人总是能在法律、法规之外找到平衡点，以自己的思维模式修改着成文的规则与制度，在别现代中游刃有余。正是对这种别现代现状的揭示，显示了莫言思想的深刻和莫言作品的力量。也许正如莫言自己所说：“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做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莫言的别现代文学在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基础上，表现着由别现代的和谐共谋造成的荒诞、吊诡而带来的冷幽默。

二、别现代主义的反思性批判

中国自古就有自我反思的传统，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荀子的“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已”，笔者认为，自我反思只是认识问题的开端，惟有批判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正如马克思所说：“新思潮的优点就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别现代主义不仅仅是对别现代社会现实的反思，更重要的是在自我反思的基础上对别现代社会进行批判，在批判中推动社会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别现代主义的反思性批判是推动别现代主义自我更新的力量。在莫言小说《蛙》所展现的宏大场景中，既有对前现代落后思想的批判又有对现代社会金钱崇拜的批判。别现代主义基于别现代社会形态以批判的姿态对阻碍现代文明发展的落后与激进思想予以批判，在反思性批判中推进社会的发展。莫言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直面中国当下别现代的社会现实，并且在小说中予以揭露。从《蛙》中我们看到一位对于当下中国社会敢于担当的作家，他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不止一次地表达了对我们当下别现代社会的深深担忧。

一方面，莫言揭露了金钱社会对人性的腐蚀。“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经隆隆开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这些轰隆隆的机械改变了高密东北乡的面貌，新建的小区别墅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豪华邮轮在河上缓缓行使，极目所及，到处都是商场、超市、按摩院、花园、药店、家具店。外商纷纷投资、混血儿随处可见，“东北乡”也变成了“朝阳区”。市场经济的深人，不但改变了东北乡人的生存环境，也改变了东北乡淳朴的乡风。人是环境的产物，在这种以钱为中心的环境中，原来不为乡里所齿而今却富得流油的肖下唇竟然成为了全乡人的骄傲，病人医院，小孩子为了钱可以去抢，女人为了钱可以充当生育的工具。为了钱可以无所顾忌。蝌料因为在北京受到敲诈、辱骂，希望在自己的故乡找到温暖与善良，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金钱已经以极大的威力席卷了整个中国，与人们对金钱的崇拜连带着的就是对穷人的冷漠。对于小说中蝌料的求助，旁边的鱼贩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漠然无视、有的拍手喝彩，敲诈别人的女人穷凶极恶，用各种语言辱骂蝌蚪，使蜗料感到深深绝望。他说：“我实在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如此可怕？”苏格拉底曾说：“那些专讲赚钱的人，除了赚钱，什么也不爱，他们对道德不闻不问。”高密东北乡变成了人情冷漠、是非不分的地方，人人都在考虑着自己的事情，而忽略了对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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