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生死疲劳》:“发生过的事情都是历史”
“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生死疲劳》第一章
“西门牛,你听我说,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生死疲劳》第二十章
一、从孟婆汤说起
小说家与小说家的不同,在于面对世界时他们所使用的透视法。吴尔夫在一篇随笔中这样说。的确,了解一个小说家按什么样的秩序梳理和安排他的书写对象是重要。“这是小说家注定要观察的:个人,人们,他们后面的大自然;他们之上的那种力量,为了简便,我们不妨称之为上帝。”每一位小说家都有他们理解的秩序。一个小说家的不凡,体现在处理事物关系时使用方式之不同。比如,在这位小说家那里,人是大的,动物和树都是小说;而另一位小说家那里,人是小的,树和蓝天是大的。从《透明的胡萝卜》开始,莫言就在建造他的小说秩序——他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在他的小说中,胡萝卜是透明的,人的声音是巨大的,郁郁葱葱的红高粱与“我爷爷”和“我奶奶”是共生的;青蛙可以成群结队,有时候样子可以把人吓得走不动路……
长篇代表作《生死疲劳》的不凡在于,莫言再次重构了他的小说世界的秩序和比例。在这部小说中,驴、牛、猪、狗这些动物的感受是超乎人类的——尽管在视觉上可能人类大于他们,但在形象和心智上,他们却常常比人类更成熟、更清醒。在《生死疲劳》里,莫言使读者透过这些动物的眼睛去观察人类,目睹他们的癫狂、疯魔、残酷、无奈以及荒诞。而更饶有趣味也更有挑战力的则是,《生死疲劳》想象了一个名叫西门闹的人如何不屈不挠与阎王争辩、抗拒孟婆熬制的汤药,表现了极大的不服从。
作为读者,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对世界的认识角度,并常常以为这样的角度是正确的。《生死疲劳》使我们认识世界的通常方式受到挑战。在这部关于中国五十年历史、关于人与土地关系的小说中,我们能想象的那些寻常景象都没有。相反,我们看到了一碗汤,它被盛放在“一只涂满红釉的大碗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细腻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手,从一只肮脏的铁锅里,用乌黑的木勺子”舀进碗里的,这汤“洋溢着馊臭气味的黑色液体。”
这“汤”不同寻常,它出现在《生死疲劳》中起始,第一章。那位在阎王那里受尽折磨的地主西门闹与阎王搏斗,受尽酷刑终于被获准返回人间。他由两名蓝脸鬼卒挟持,穿越长长的似乎永没有尽头的隧道,登上高台,看到那碗汤。鬼卒对他说:
“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读过这部小说的读者都了解,《生死疲劳》的故事将在这碗汤面前改写。喝与不喝这碗汤,是不同的故事走向。如果西门闹喝下,那将是另一个故事;而现在,他没有喝下,他抗拒喝下,拼死抵抗。从这里,我们将获得一种理解事物的角度,我们也将在内心升起一个疑问:拒绝那碗汤药的人,在未来,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当然,从小说后来发展的情节中我们得出,这汤名叫“孟婆汤”。孟婆及孟婆汤存在于中国人的记忆中。它来自久远的民间传说,百度百科及名为念网的专题网页中这样介绍它:“在那个传说中人是生生世世轮回反复的。这一世的终结不过是下一世的起点。生生世世循环的人无法拥有往世的记忆,只因为每个人在转世投胎之前都会在奈何桥上喝下忘记前程往事的孟婆汤。”这个民间传说还提到,“凡是预备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迷魂汤,如有刁钻狡猾、不肯喝的鬼魂,它的脚底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性的灌下,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
尽管孟婆汤“比蒙汗药还要峻烈千倍”,但西门闹仍然激烈地抵抗,拒绝喝下它。于是,在为驴过程中,西门闹对往事记忆犹新。而在为牛的轮回中,他关于前生的记忆开始出现减退,因为为牛时,“那两个鬼差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了一碗,怕我呕吐,他们还用破布堵住了我的嘴巴。”在为猪的轮回里,阎王和孟婆更加严酷:
在望乡台上,挟带着地狱腥臭的阴风,吹得我周身凉彻。那个老婆子哑着嗓子痛骂我在阎王那里告了她的刁状。她用一柄邦硬的乌木勺子,响亮地敲打着我的脑壳,然后扯着我的耳朵,一勺一勺地往我嘴里灌汤。那种汤味道古怪,似乎是用蝙蝠的粪便和胡椒熬成。“灌死你这头笨猪,竟敢说我的汤里掺假!灌死你,灌死你的记忆,灌死你的前生前世,让你只记得泔水和粪便的味道!”在这刁婆子折磨我时,押送我的鬼差始终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并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
饶是如此,抵抗依然持续,在为猪的十年,前世的记忆会突然袭来,关于前生的记忆最终使他成为一头义猪,与老狗搏斗,做出为保护孩子而死的壮举。小说中,时间越往后,孟婆汤越强大,在轮回为狗的过程中,前世的记忆之于西门闹越来越模糊。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记忆才会冲破遗忘来到他的身体里。一次次轮回,一次次遇到鬼卒,一次次拒绝喝下孟婆汤,轮回、反复,这是小说卓而不凡的形式,当然,它也不仅仅是形式,还是内容。
当我们注意到《生死疲劳》里那盛在涂满红釉的大碗里的孟婆汤,当我们将之作为进入《生死疲劳》的钥匙时,便意味着我们寻找到进入这部小说的一个新路向。这需要我们改变我们通常的阅读逻辑:高密东北乡不再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它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的疆域;我们不能只化身为人,不能只站在某个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了,有时候我们得伏在驴的肩头,有时候是牛,有时候是猪或者狗;人不再是永远有力量的,他还要面对作为命运的阎王和孟婆,当然人也有人的执拗,那是象鬼火一样不息的力量;动物不再是无知无觉的,在这部小说的许多重要时刻,动物常会显现它们的英勇而不是人;有时候人比动物更癫狂更残酷;在人、人们和自然之外,还有另一种精神品质,使这部小说散发光彩。这些精神品质的闪现常常是在动物出现义举时。莫言在小说中常常写到阎王,那位控制着人的轮回的神,但神并不总是按照西门闹的意志行事,甚至他常常愚弄他;莫言也常常动物们的死,人们因饥饿或疯狂而杀戮。
无论怎样,每一个轮回故事里,都显在或潜在地有一碗汤放在眼前。它们决定西门闹在轮回的动物身上的记忆的多寡;它决定轮回过程中西门闹痛苦或欢乐的程度——西门闹故事的开始与结束,都与那碗汤密切相关。孟婆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那个执掌西门闹生死大权的阎王爷。她的存在是制衡小说发展的微妙而有趣的力量。某种意义上,这部小说是西门闹与孟婆之间进行的殊死搏斗。孟婆汤并不是被动的“物”,它具有破坏性和侵蚀性,在《生死疲劳》里,它是具有主体性的事物。
早在《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一文中,陈思和就指出了地府中的一切对于小说文本的主体性、建设性意义。
小说文本以阴司地府的场景开端,写西门闹的冤魂在十八层地狱里遭受油锅煎炸,阎王审判,孟婆送汤,小鬼送投胎等一整套鬼神世界的奇遇,接着阴司又一再轮换出现,它通过将西门闹的冤魂数次投胎牲畜来影响人世,参与人世,这也可以看作轮回的叙事结构,不仅是西门闹的冤魂转世参与人间事务,也是地府的力量对人世间的参与,阴阳两界合而共谋,推动着某种社会发展的趋势。因此,阴司地府在小说文本里也有主体性,有建设性的意义,而不仅仅是一种叙事的噱头或花招。
诚如他所言,地府、阎王、孟婆汤,之于西门闹、之于小说文本的意义应该受到北京白癜风治疗费用多少白癜风怎么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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